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就這麼剛好我和老公的手機沒電
一直到進公司才接到奶奶病危的電話...
內科加護病房的5號床
以阿嬤為中心
第一圈是密密麻麻的管路
第二圈是密密麻麻的儀器
第三圈是圍繞在旁的大家
每個人的眼框都是紅紅的
紙口罩濕透了，半透明的貼在臉上
醫生站在布簾後面，依稀聽到
"我們也不要再多做治療增加不必要的痛苦...平靜安寧的離開..."
大人們要我上前去握住阿嬤的手，告訴她是誰來陪她了
以前我握著她藏在棉被裡被束縛住的手，總是會被她捏的緊緊的
不然就是被嫌惡手太冷，拼命的往外甩
那天我握著她的手，冰冷和虛弱到讓我心驚
阿嬤已經沒有光芒的眼睛，和眼角的淚水
回想起以往看到的生命在離開的時候都有如此灰暗的眼神
讓我覺得她的靈魂似乎已經不在這個身體裡...
死亡的陰影很真實，
真實到我有點不可置信
而如果她已經不在這個身體裡了
我該對她的身體講話，或是該對著哪裡講話?
喉嚨放著一個細細的抽吸管，連接到粗粗的抽吸管
繞過她的頭上方，連到旁邊一個有度量的筒狀容器
一整條管路都是鮮紅色的血，鮮紅色的泡泡，因抽吸的力道輕微的彈跳著
筒狀容器 帶著泡沫的深紅色液體
指到700ml
爸爸不發一語
緊緊摟住我的肩
心跳98
聽說是打了一劑強心針，希望讓大家都能趕到
瞳孔無反應，量不到血壓
高高懸著幾乎見底的是不知道輸了第幾袋的全血
護士過來，又換了一包新的
B型
我也是
保暖燈照著她因呼吸器起伏的身體
但層層棉被裹住的身體還是一樣冰冷
家人陸陸續續的趕到，幾乎快把整個病房塞滿
但除了呼吸器和抽吸器
只剩眼淚掉落的聲音
和拼命壓抑住的吸鼻音
看了一下心跳
84
強心針的效力開始慢慢減退...
緊握著大伯的手，仰頭看著他
"阿嬤現在會痛嗎?"
"我想，痛應該都已經麻木了，
所以我和你爸爸決定不要多做其他不一定有效又增加痛苦的的侵入性治療
讓阿嬤安心平靜的走吧!"
撐住很久的眼淚這時候從眼角流下
老公趕來
先給我一個擁抱
護理長跟我說
不要現在挪動她，我怕會來不及...
看看他現在的ECG，他的心跳已經開始不規律了
回頭看了一下..
波段開始有點不規則，間距有時候拉的很長
似乎是輸血量無法應付出血量，心室心房無力
這幾年來我找時間的學了一些心電圖、檢驗數據和放射線影像判讀
就是怕瞎看著這些醫療監視設備和影像卻不知所以然
但是現在我卻寧可只看的懂HR
72
應該是成人正常的心跳數
但現在卻是生命的倒數
往來和醫生護士討論一下病房的事情
又來了幾個家人...
回頭看了一下心跳
56
波形結構開始鬆散，間距拉的更長
媽媽用棉棒沾著大悲水
輕輕的擦拭著阿嬤的臉，然後把嘴邊的血漬擦乾淨
輕輕的跟她說些話
家人們都默默的看著..彷彿是一場約定的儀式
柱狀筒的血液收集
900ml
負責的女住院醫師
兩年前阿嬤住院的時候還是個小R1
從那次開始我們就是還不錯的朋友...
現在積極但平靜謹慎的處理所有的事情
今年7月就要升CR了
幾天前我在病房前遇到她，跟她說
"現在我只希望阿嬤不要再受苦了，他如果選擇要走，那就不要再有痛"
她說
"我懂，上個月我爺爺也過世，我只希望他們都能平靜安詳有尊嚴的離開"
是心理作用還是剛好
當新的家人趕到的時候，心跳數就會往下降一階
倔強撐著的阿嬤逐漸感到寬慰放心了嗎?
護理人員拿著管子抽吸著滿在喉嚨晃動裡的鮮血
吸到血塊的時候發出尖銳的氣聲，整條管子劇烈的跳動
一度因為看不下去而閉上眼睛
心跳36
發出噹噹噹的警報聲
每個人的視線都從阿嬤身上驚恐的轉移到ECG
心跳24
心電圖波型變成大弧度的上下
"那已經不是心跳了" 我對自己說...
柱狀筒的血液收集
1000ml
心跳0
心電圖的波形變的更大幅
姑姑再也止不住壓抑的情緒
抱著誰大哭
護士跑來又調整一下儀器
心跳重回42
然後我就看著心跳快速的一路往下跳
波型從大波浪上下 逐漸變小
42
35
28
只剩一點點起伏
14
0
住院醫師走過來，拉下白底紅線格紋的ECG的長條數據單
上面有一條起頭帶點波動，但最後拉成平平的黑色直線
"西元2010年6月4日上午10點12分，賴OOO女士病逝於台北國泰綜合醫院"
所有人都止不住的大哭
我想盡辦法要止住眼淚，抱著哭到無法發出聲音的堂姐說
"阿嬤再也不痛了，我們都要為她高興"
其實是在跟自己說
媽媽哭到腿軟跪坐在地上
我扶她起來，她哭攤在我身上
從六年前爺爺過世開始就一肩擔起照顧阿嬤責任的媽媽，從來沒有怨言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我們都在病房裡跪下
阿嬤你真的辛苦了，你好勇敢..
跟著菩薩走吧! 跟著阿公走吧!
他們會帶你到無悲無痛的極樂世界
護士請家屬先離開
他要把阿嬤做些清理，把管路拔出，把氣切縫上
還要把身體裡殘留的血都清出來
那些血需要好一陣子的時間才有辦法清乾淨
當我們一個小時過後回來
看到的是這6年來從來沒有看過的...
阿嬤身上沒有任何一條管子 阻礙她的樣貌
寧靜、安祥的閉上眼睛
就像睡著了一樣
師父幫阿嬤蓋上一條黃色的被子，上面寫著"往生淨土"，還有好多梵文咒語
請家屬上前跟阿嬤說話
大伯:
"媽，你安心的走，所有的親人....都來了，每個人都在你的身邊陪你，
安心的走，歡喜的走，我們都會過的很好...."
爸爸說: "媽媽........"
就再也講不出一句話
不愛在人前表露感性面的他
想撐住眼淚的臉脹紅，眼淚卻不斷的落下
姑姑說
"媽媽..你真的好偉大，你辛苦了..謝謝你..謝謝你把我生下來..."
大伯留著淚但笑著說..
"反而是現在，他的臉色變的比較好看，容貌也寧靜安詳"
我遠遠的看著阿嬤凹陷的眼窩
還有她的鼻子
熟悉的..
高高的、長長的，還有點點鷹勾...
阿嬤
我還有留在我身上，誰都帶不走的你
MICU的門打開，帶著我們走向看似無止盡的長廊
來到原先的病房720
然後來自佛光山的師兄師姐開始8個小時的助念....
下班後先趕回家拿東西
回到醫院的時候看到一隻三公分，好小好小的幼鳥
小到像團被丟棄的衛生紙團
就蹲在醫院門口濕濕冷冷的磁磚地板上
我靠近它，想把它抓起來
但有點不確定它是會逃開還是會大力的啄我
它斜著頭看了我一眼，啾啾叫了兩聲
然後輕快的踩到我放在它身旁的掌心，就像遇見熟悉的誰
這麼小的鳥，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自己生存
以往我都會想辦法帶回家照顧
小心握著小小的它，轉身到後面的樹叢裡
輕輕的放在枝椏上
他看了我一眼，啾啾叫
我帶著有點點不確定後退
但是還是決定轉頭走
我想我應該學會放手
她們都會過的很好
八點開始一場在病房裡的法事
念的是佛說阿彌佗佛經
有些看的懂，有些看不懂，但映在腦海裡的是一幅很莊嚴美妙的景象
就像出國看到美景或文物一樣
有些字有些東西看不懂，但好像能了解想表達的意思
裡面說到極樂世界
讓我想起當初爺爺過世的時候，爸爸和媽媽一起夢到她們到一個美到很難形容的地方
看到爺爺住在一個晶瑩粉紅色水晶宮裡
笑呵呵的很開心，還穿著他最愛的睡衣、睡袍和毛帽
一邊唸著這部經，一邊告訴阿嬤
阿公住的地方好美、好莊嚴，是極樂世界
你要跟著菩薩和佛走，跟著阿公走
他們會帶你到那個再也沒有悲苦、病痛的地方
阿公住的地方好漂亮喔! 你一定也會喜歡!
如果你想要
你可以自己走路 不需要別人攙扶，也再也不需要輪椅跟病床
你可以自己呼吸 不需要靠著身旁那台閃著紅色數字老是會嗶嗶叫的儀器
你可以自己說話 不需要因為喉嚨那個傷口和那個管子而只能用嘴型表達
你可以自己吃飯 還會長滿全新的牙齒 不需要靠著那條用很痛的膠帶固定在臉上 穿進鼻子細細的管子
每天都只吃著一樣的液體牛奶食物
你可以自己上廁所 不需要靠著那條管子，下面那包老是把自己的尿量和顏色給所有人看
你可以自由走動 手上不會有束縛住的白色帶子
你可以穿回你最愛的桃紅色旗袍、紅色棉襖、高跟鞋，配著翠綠色的翡翠項鍊、耳環和戒指
用粉條上妝，配上自己最愛的口紅，和澎澎捲捲的短髮
勾著阿公的手一起出去散步
他會穿著好帥好帥的西裝，背影看起來好挺拔好高大
然後你們可能會為了阿公堅持要騎摩托車而小小的吵一架
記憶和回憶再也不會錯亂
你會好幸福好幸福
法事做完，我們在外面等候
讓禮儀公司把阿嬤放上載運的推車，上面蓋著一條咖啡色帶金線的布罩
8:30
我們前往殯儀館...
再次見到阿嬤
她躺在一個白色的塑膠套裡，包著那條黃色的披金，裡面穿著醫院綠色的開襟衣
臉色有些蒼白，但面容一樣安詳
白色的拉鍊拉上
我們到旁邊的靈堂拜拜
工作人員用一個紅色的木桶裝香爐、一炷香、寫著阿嬤姓名的牌位，交給大伯
爸爸拿著黑傘
我們剛剛上的香被束成一團，插在門口的盆栽上
裊裊升起的煙捲成好多種形狀，然後往上散開
阿嬤
回家了，跟著大伯和爸爸走，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守靈後
凌晨四點回到房間，捲在床上
這天我覺得阿嬤解脫了，要為她感到開心
一直忍住自己的情緒和眼淚
黑黑的夜裡忽然覺得自己赤裸裸的不知道該怎麼隱藏
用盡全身的力量哭...
6/5 上午10:30開始入殮儀式與法會
來了好多好多家人，小小的懷德廳幾乎被佔滿
叩首也需要稍為側著才不會踩到後面的人
靈前的照片是老公在大表哥婚禮上為阿嬤拍的
那時候的她還能坐輪椅
穿著紅色棉襖帶著長珍珠項鍊
我們列隊去冰櫃將阿嬤的遺體引出
經過棺木的時候看到底層厚厚的鋪著沉香粉
在法會進行的過程中，禮儀人員就在後面替阿嬤整理儀容、換衣服
當我們看到阿嬤的時候
她上了粉底，擦了她喜歡的口紅顏色 穿著我和媽媽幫她挑的桃紅色旗袍禮服
身上蓋著黃色的錦布，圍繞著淺金色的緞布
旁邊放著海青和皈依三寶證書，闔在玻璃蓋的棺木裡
每繞一圈，眼淚就更止不住的往外流..
送入棺的阿嬤到停棺室
滿滿的家屬實在是站不下，只能在側跪拜...
師父說
阿嬤很有福報
現在社會裡很少看到親人走 會有這麼多家屬前來送行做佛事
難怪阿嬤面容如此寧靜莊嚴
想起爸爸曾說
"媽媽也真的是很有福報，過世的時候所有的晚輩都在身邊
而爸爸過世的時候卻一個人都沒在身旁"
我為阿嬤感到高興，因為過世的時候大家都陪在她身邊
但我也為她感到不捨，因為她受病難苦痛整整12年
我為阿公感到高興，因為他在世的時候鮮少病痛折磨
但我也為他感到不捨，因為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家裡的浴室離開人世
又喜又悲、又悲又喜
無論如何，我已經失去賴家這邊的兩位，無可替代的至親長輩
在法事結束的時候我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躲在老公的懷裡哭個不停...
姑姑跑來拍我的背
"阿嬤再也不用受苦，她解脫了，我們都要為她高興"
我和堂姐兩個人又哭又笑..
"我看到阿嬤又化妝了真的好想哭...
她又化粉底跟口紅了，好久沒有看到"
"以前阿嬤很愛用粉條化妝，還都很喜歡用很白的"
"對阿~而且每次縫縫跟邊邊都沒化到，還不均勻，我都要幫他抹"
"之前妳還買了條雅詩蘭黛的粉條給她，結果她嫌不夠白被丟在一邊"
"哈哈哈哈..."
"她今天還有化口紅"
"還是她喜歡的顏色耶"
"以前她吃飯的時候每次都把口紅留在牙齒上"
"我都好想提醒她要把牙齒上的口紅擦乾淨"
"哈哈哈哈哈....."
我們兩個抱在一起哭
"不要再說了...越說越想哭....."
我覺得我是送她去一個遙遠的國家，可能要好久以後才有可能會見面
但我知道她會過的很好很開心
雖然這不是永遠的離別，但是還是很捨不得...
阿嬤
為了讓自己放心，為了要跟阿公有所交代
你讓自己受了好多痛苦與折磨
我們這些孫子都長大了，也都過的很好
有些唸書唸的很有成就，有些結了婚，你看到你3個孫媳、3個孫婿
6/3 你可愛的曾孫還剛滿了八個月
與其再受一次電燒傷口的痛，胃造口的傷、或是灌滿別人血液的苦
我相信這個時間是你選擇的
再也不痛了，阿嬤
我真的為你感到開心
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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