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鳥麗子 (20050109)
白色巨塔中的對話總是言簡意賅，輕輕點到但後坐力極強，
每句精密結合的台詞都撩撥得我異常興奮，知道後面的倒鉤刺
即將殺人於無形，但最頂級的惡毒，往往不費一字一句。
東京舊名江戶，過往有著山手以及下町的分別，山手是出
身高貴的貴族舊居，下町則是庶民討生活的區域，文化與生活
習慣就像是「大和拜金女」當中美麗的空姐對比街頭魚販一般，
壁壘分明。每次想到現在還是有出身高雅的千金大小姐慣用「
父親大人」這種敬語稱呼自己的爸爸，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由山崎豐子四十年前原著改編的日劇「白色巨塔」以大阪
為背景，大阪也有大阪城，所以也有著城內以及下町的分別，
很多人看「白色巨塔」焦點集中在討論醫病關係、醫界倫理的
一面，但引起我興趣的始終是這場精采絕倫階級鬥爭的諸多細
節。
這齣戲描述兩個醫生理念不同，各自努力朝著改革醫界的
目標前進。里見醫生專心研究臨床病理，該做就做，從來不管
自己的診斷是不是跟上司不同。他關愛病患、體貼病患，努力
破除醫界官大學問大的陋習，想讓病患活出尊嚴，是傳統定義
當中的好醫生。
財前醫生則是開刀天才、天之驕子，看到疑難雜症的Ｘ光
片比看到裸女海報還興奮，窮苦出身讓他更想登上教授寶座掌
握權力施展抱負，在攀上塔頂的過程中，要不斷拍前輩教授馬
屁、送錢、送名畫，不計一切代價、威脅利誘盡出。儘管他是
傳統定義當中沒有醫德的醫生，卻與里見是互相信任的朋友。
在財前即將升上教授功德圓滿的前夕，東教授表面上以財
前光有醫術卻無醫德為由，實際上嫉妒自己的學生搶走了鋒頭，
所以硬生生不讓他順利升等，就此引爆教授寶座爭奪戰以及後
續的風波。
劇中知名醫學大學教授就是現代社會血統純正的舊貴族，
而想要當上教授的財前醫生以及他財大氣粗的岳父，則是有了
錢之後希望取得地位跟權力的新貴族，不擇手段要從下町晉升
為上流。財前的同儕里見醫生完全不管上流下流，只關心病人
以及醫學研究，卻也沒選擇的捲入了這場對抗，並在其中扮演
關鍵角色。
核心人物東教授的女兒佐知子戲分當然不及兩位男主角，
但她的身分是個指標，因為她就是個千金大小姐，始終用「父
親大人」、「母親大人」取代普通人沒大沒小的「老爸」、「
老媽」。她雖甜美可人、卻是劇中最傳統與保守的角色，默默
的聽從父母的安排，雖像玉嬌龍想逃離這個教授名譽築起的城
堡到江湖上闖蕩，但又沒有那個膽，只能看著里見醫生化身的
李慕白輕嘆。等她終於在下半場的法庭上走出籠牢找出反擊的
力量，卻發現一直想要對抗的「父親大人」已經變成「老爸」
了。
●罵人於無形的功力
佐知子看著自己的母親大人在教授夫人組成的薔薇會中，
從不可一世的給人下馬威、到受盡排擠遍嘗人情冷暖，這些女
眷之間的鬥爭其實跟執手術刀的丈夫們實力相當。他們都使用
含蓄卻鋒利的語言，一開口絕無贅字，卻能夠讓屬下心中吹起
一陣寒風，乖乖的效忠戮力。
在社會工作多年，我常常遇到需要脣槍舌劍的對幹場面，
但總嘴笨到連句「香蕉你個芭樂」都說不出口，一直很羨慕能
夠把醜話說得極漂亮的人，尤其想學罵人於無形的功力，無奈
在台灣很難找到稱職的老師。眾人不是話講得極明白，開口如
「LP」，或是動不動咬牙切齒的說著「李總裁，我會讓你死得
很難看！」毫無深度可言。
幸好長期的缺憾在「白色巨塔」出現之後得到了安慰。就
像是第一場手術當中，財前的助手弄破了動脈造成病患大出血，
只見他冷酷的對助手說：「你不拿好止血鉗，病人會死！」這
句叮嚀讓財前彷彿頭頂光環成了慈愛的化身，但隨後的一句卻
異樣冷血，「……可是你不會！」一語道盡以救人為天職的他
是如何傲慢自大的執行任務。
諸如此類在巨塔當中的對話總是言簡意賅，輕輕點到但後
坐力極強，每句精密結合的台詞都撩撥得我異常興奮，知道後
面的倒鉤刺即將殺人於無形，但最頂級的惡毒，往往不費一字
一句。
在東教授榮譽退休的當天，奮力掃蕩東教授勢力而當上教
授的財前故意安排開刀，把所有外科醫生帶進開刀房，落敗的
東教授最後一次巡房卻意外落得形單影孤，原本應該集體歡送
的榮耀場面顯得落寞悲涼。不用一句話，財前教授在台面下徹
底擊垮了宿敵。
薔薇會跟財前家族的數度交手也讓我拍手叫好，這些上流
社會教授夫人深諳罵人的精髓在於要有深厚的素養，洞察對方
的動機，就能一刀戳進最畏懼的罩門。
像金光閃閃又年輕的財前太太遇上老謀深算教授夫人，直
接進了絞肉機。財前太太想透過鵜飼教授夫人在教授面前幫自
己老公美言，帶著名家和服作伴手禮前往拜訪，送上禮物時說：
「家母早逝，我一向將您當作母親看待……」原本這些溫情攻
勢是想拉攏教授夫人，但卻被頂著上流社會架子的教授夫人回
以，「像我這樣的年紀，還生不出財前太太你這麼大的女兒，
以後說話請謹慎點。」雖說高帽人人愛，但戴高帽也得有技巧。
●里見派還是財前派
而大老粗財前院長為了讓女婿進入教授甄選名單，賄賂了
鵜飼教授，後來他又從懷中掏出整捆整捆的百萬日幣想繼續賄
賂其他的教授，被鵜飼嫌舉止太不含蓄，大老粗嘀咕：「送錢
哪還講究品味！」而女婿財前五郎適時補上一句「不是每個教
授都像鵜飼教授……。」正當鵜飼認為他言語放肆要變臉之際，
「……那麼的通達事理。」這番話說得賓主皆歡，此後讓鵜飼
認為財前確實在人情世故上夠老練，足以加入自己的集團了。
在「白色巨塔」這部放狠話的聖經裡，讓我見識到了語言
的美麗與殺傷力其實是可以並存的，在譏諷之外，編劇很高明
的透過前後呼應的對話，更讓戲劇精采出色。像是財前在病患
面前保證自己可以救回病人的命，里見私下皺著眉說，「因為
醫生不是神，跟病患一樣是人。」勸他話不要說太滿，隨後財
前發現若幫這個病患開刀將會得罪上級教授，為了要顧及人情
世故必須推辭，也以「醫生不是神，跟病患一樣是人。」回敬
里見，讓他為之氣結。
當病患不幸過世，財前醫生說「我覺得很遺憾。」等他志
得意滿卻證實自己的癌症已達末期，還是輕輕一句，「我只是
覺得遺憾。」兩個遺憾襯托出複雜的情緒。
這齣戲播出之後在台灣掀起收視旋風，雖然講日語，卻因
為精采的劇情、細膩的手法以及與觀眾息息相關的醫界弊病議
題，成了二○○四年最受歡迎的日劇，而且影響深入日常生活，
不僅相關本土醫療爭議被冠上「白色巨塔」之名，連我參加的
某個精油講座，主講的老師還推薦了里見醫生適合的精油，朋
友更經常會問，「你是里見派還是財前派？」彷彿這兩個角色
就在我們身邊。
只是我也忍不住感慨，「白」劇明明改編自一九六三年出
版的日本同名小說，為何劇情卻能比現在播出的本土劇還能引
起觀眾共鳴？看來這個巨塔占地廣闊，人人都不想當塔底被忽
略的下町人，若真想站上塔頂當貴族，還是要多練習嘴上功夫，
並謹記東教授的教訓，「當教授只是開始呢！」
（黑鳥麗子，哈日玩家，曾任報社編輯、記者，著有「黑
鳥麗子白書」、「追男日記」等書。）
留言列表
